来自网络
引
子
如果说石库门的建筑就如上海的一张漂亮面孔,那三层阁是属于一张没有修饰过的脸,甚至是一个老男人一脸胡子的邋里邋遢相,不登大雅之堂。
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待三层阁,就如同违章建筑,用几块油毛毡搭在屋顶上,低矮的门,尖尖的房顶,抬头看屋檐就是蓝蓝的天。
在石库门建造时,根本没有三层阁的设计,就只有一到二楼。
是后来的石库门大房东把房子租给了二房东,二房东看看上海移民越来越多,又把手中的房子转租给了三房东,三房东手中房子的价格利润薄了一点点,于是,就像现在的群租现象一样,把房子分隔了好几间,再在一幢楼的空余面积上动脑筋,比如在客堂间上搭只大阁楼,在通往前楼的楼梯上开扇小门——这就是上海滩著名的二层阁,一般二层阁就睡睡觉。
01
大块头的故事
但三层阁就不一样了,它是搭在二楼的屋顶上,要有一个人的高度,一家人吃喝拉住都在这个螺丝壳里做道场。
相比之下,住在三层阁的人进出非常不便,一条窄窄的楼梯搁在人家前楼的门口,平时是把楼梯靠在墙壁上的,用一根铁丝钩牢,有人上下了,就把铁丝的钩子放开,让楼梯放下来。
所以,住在三层阁的人家也低调处世,不大喜欢有人去他们的三层阁白相。
特别是住在我们楼上的大块头,还算是家里的独养儿子,可一天到晚像个大姑娘,足不出户,躲在三层阁闷声发大财,结他的毛衣。
大块头是属于老三届的,响应国家号召去了江西插队落户,不久,国家考虑到独养儿子的原因,就把他从江西调回了上海,在里弄加工组里磨玻璃。
每天他去加工组上班时,就戴上袖套,从三层阁里出来,沿着窄窄的楼梯慢慢地往下爬,那楼梯很细,很陡,大块头两只脚踩得楼梯吱吱响,就像要踩死蚂蚁一样从三层阁出来了。
每当我听到楼梯吱吱咯咯的声音,我就知道是大块头上班去了。然后就对他说道:“三层阁门勿关勿要紧的,盛水的铅桶要放放好。”
大块头就对我说:“就一次漏水呀,勿晓得世界上有这样巧的事。”
我听了就暗暗发笑,于是,抬起头看看自己的屋顶。
我家的屋顶是用白色的石灰刷过的,几道黄色的水迹斑点依旧,还有几道裂痕。好几次,楼上的大块头在三层阁跳上跳下,吵得父亲都不能睡觉,于是,父亲就拿了晾衣服的丫叉头对着屋顶咚咚地敲几下,大块头就安定了下来。
那是一个大热天,我正坐在家里的吃饭台子旁做功课,突然发觉屋顶漏水了,我想肯定是大块头在拖地板,于是,就把头伸出窗口对着楼上叫道:“大块头,漏水了。”
大块头也把头伸出窗口朝下对我说道:“我没有拖地板呀。”
“没有拖地板?哪能漏水了呀?”我觉得奇怪了,平时只要大块头拖地板,一不小心就会漏水下来的,今天他说没有拖地板,那这水是从哪里来的?
于是,我就上了三层阁,我去敲大块头家的门。
来自网络
02
眼眼叫碰到眼眼叫
大块头赤着膊在三层阁里结绒线,我们都知道,结绒线是他的爱好,他可以拿四根竹针,结出各种各样的毛衣,他自己冬天里穿的毛衣都是自己结的。
那时候,我们冬天穿的毛衣都是在夏天把旧毛衣拆了,再重新结过,一般是从夏天里结到秋天里,然后放进樟木箱里,等西北风吹起来了,毛衣也就从箱子里翻出来了。
大块头看见我到了三层阁,马上找了一件汗衫套在身上,他红着脸对我说:“你看呀,我说没有拖地板就没有拖地板。”
我看看他家地板是干燥的,是没有拖过地板,可这水是从哪里来的呢?
大块头已经把汗衫穿好了,头上在冒着汗,难道是他头上的汗滴到地板上漏下来的?这是不可能的,大块头块头再怎么大,也不会夸张到如此地步吧?
但我家屋顶是在漏水呀,于是,我就四周扫了一眼,我看到了一只铅桶放在地板上,铅桶里盛着水。那是大块头怕热,用铅桶盛水来降温的。
我对着铅桶看了看,就拎起铅桶,只听到铅桶底下传来了漏水的声音,而巧的是,那个铅桶漏水的小洞正对着我家屋顶上最薄弱的地板,于是,铅桶底漏出来的水正好对着地板上的漏缝漏到我家的屋顶上,所以大块头没有察觉。
漏水的原因找到了,大块头的脸红得像六月里的晚霞,马上把铅桶里的水倒掉,再从抽屉里拿出一块伤筋膏贴在了铅桶的小洞上,连声对我说:对不起哦。
算了,对不起就不用说了,到时候帮我结件毛衣。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擦脸上的汗水,这三层阁就如蒸馒头的蒸笼,我浑身是汗了。
好的,好的。大块头答应道。
三层阁我很难得去,就这一次去了大块头家,叫我终身难忘,那热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但大块头居然捧着绒线,坐在家里结绒线,真是好有涵养呀。
图片来自网络
03
我的同学秋菊
后来,我上中学了,和一个叫秋菊的女同学非常要好,她家也是住在三层阁的,因为我们关系非一般,也就经常光顾了她家的三层阁。
秋菊家的三层阁是没有门的,或者说门是有的,但不是垂直门,而是一块能推上翻下的盖板。人上去的时候,用手或者是头把盖板顶上去。刚去她家玩时,我为了显出自己是有教养的女孩子,每次总是轻手轻脚爬上楼梯。
秋菊家的楼梯是从一楼开始伸到她家三层阁的,是从后门进去,那根楼梯又长又重,走那段楼梯时没有阳光,就如经过了人生的隧道,当我走到顶层时,再用手把盖板掀开,顿时,一股明亮的阳光射进我的眼睛,三层阁的阳光照耀在四壁。
去的次数多了,我也就不用手去掀盖板了,而是和秋菊一样,用头去顶盖板,让身体翻进三层阁,然后让盖板“嘭”地一声关上了,有时候关得不小心还会把脚夹痛。
虽然说秋菊家的三层阁楼梯爬上爬下非常不方便,但她家的三层阁,特别是把盖板盖上时,面积就显得很大,房间里面没有一个出口处,就连窗也是开在屋顶上的,这种窗叫老虎窗,阳光就是通过老虎窗照进了三层阁。
我们在三层阁白相,晒太阳,有时候就拿根凳子站在上面,趴在老虎窗口看蓝蓝的天空,听外面喧哗的声音,因为老虎窗是开在屋顶上的,看不到弄堂里的一切,也就觉得上海的天空是那么辽阔,天空是那么蓝,好像我们是生活在蓝天上,随手可以摘下天上的云。
有一天,我和秋菊趴在老虎窗口看风景,突然发现老虎窗外有一盆太阳花,一小朵一小朵的花开得五颜六色,漂亮极了。我就问秋菊,这盆花是谁家种的。秋菊告诉我是她种的。
当我看到了秋菊种的太阳花开在屋顶上,那怒放的花瓣在阳光下闪着光泽,我却对着秋菊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对她说:你种花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秋菊说,有什么好说的?我只是觉得自己住在三层阁里好压抑,不像你家有阳台,可以种很多花。
我对秋菊说:就因为我家有很多花,所以你就更要对我说,我可以送很多花给你呀。
秋菊听了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冲着我甜甜地说了一声:“好的,那我就要你家爬藤的丝瓜和不用浇水的仙人掌。”
图片来自网络
04
老虎窗外的风景
我答应她了,但我要去说服我的母亲。母亲种花是在弄堂里出名的,她休息天就在阳台上摆弄各种花草,我的一篇散文《门前的冬青树》就是说母亲怎么养花的故事,母亲爱花惜花甚至于超过了爱她自己。
母亲一听是秋菊要花,而且是种在三层阁里时,就欣然答应了,她说三层阁能把花养好,因为花能吸收到自然的阳光和露水。母亲给了我们很多花,有爬藤的五角星花,有一年四季都是紫色的宝石花,还有月季花。
我和秋菊兴奋地在老虎窗前摆弄着那些花,每天去浇水,盼望着花朵快快开放。
有一天,我和秋菊趴在老虎窗前看屋顶上的五角星花顺着窗檐慢慢地向上攀登,鲜红的五角星花朵在蓝天下闪着迷人的光彩,顿时,我和秋菊兴奋地拥抱在一起,跳了起来,却不小心把脚下的凳子跌翻了,我俩就抱在一起滚落到地板上。可我俩一个“开起了机关机”,一个在“冲热水瓶”,笑得多开心呢。
我们再爬上老虎窗看窗外风景,风习习吹来,吹在我们青春的脸上,吹起了我们美好的梦想。秋菊对我说,她以后嫁男人一定要嫁个家里有落地钢窗的人家,推开钢窗就是阳台,阳台上摆上一盆盆鲜花,以后我再去她家玩,她就请我坐在阳台上一边看着鲜花,一边喝茶。
我说,等我长大了,有钱了,我要有自己的一间房间,我在房间里看书、写作,然后把你和我的故事写给大家看。
我俩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这时,秋菊突然尖叫起来:“快看,爬山虎。”我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见了一盆花里有一根爬山虎缠住了其它的花枝。咦,这爬山虎是从哪里来的?母亲没有种爬山虎呀?还是秋菊的一句话提醒了我:“说不定是鸟儿给我们带来的。”
从此以后,秋菊家的老虎窗前爬满了绿色的爬山虎,随着它的长势,爬满了屋顶,再向下爬行,爬到了前楼人家的窗口,爬满了整幢楼。一幢楼里的人都喜欢爬山虎,说绿色的东西招人喜,特别是在夏天还能遮着热气。
可上海是个四季分明的城市,转眼秋天来了,随着菊花的盛开,爬山虎慢慢地枯萎了,叶也黄了。秋菊看着爬山虎一天天枯萎,就急得直哭。我对她说,我们不哭,我去找我妈,问她有什么办法不让爬山虎死掉。
母亲听了我的问题,就呵呵地笑了起来,她告诉我们:爬山虎不会死,只要把它的根保住,来年的春天又会发绿,又会整幢楼是一片春色。不要说是爬山虎,就是任何的花只要保住它的根,都会逢春发芽。
我们听了顿时笑了起来,我们期待春天快快来临。
图片来自网络
尾
声
春天来了,也去了,岁月就这样走过了很多的年头,我们都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秋菊真的嫁给了一个家有落地钢窗的男人,而我也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有了自己的书房,成为了一个作家。
同时,听说我的邻居大块头在住进去新的地方,买了个小的针织机,为左右邻居织毛衣,还加工羊绒衫,让他赚了很多的钱。
上海是一个让人梦想成真的地方,我们都住在了宽敞舒服的房子里,但发觉又少了点什么。是阳光、蓝天?还是我们远去的岁月不再重现?还是缺少了梦想?
城读特约撰稿人:董鸣亭
作者介绍
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上海老新闻工作者协会会员。著有《上海十八相》《上海十八样》 《上海十八行》 《上海十八恋》《女贞树下LUN--上海老洋房的故事》(与陆伟合作)长篇小说《蓝宝》等著名图书,被读者称为“石库门女作家”。